杭州汇通钱庄的后堂书房,林砚秋对着案上的纯金佛像,手指抖得像筛糠。佛像是三年前他送给金满堂的“孝敬”,重五十两,现在看来,倒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刚收到消息,金满堂被肃顺召去问话,回来就把心腹李三派去了苏州,说是“查吴世安的下落”,可林砚秋心里门儿清,李三下一步就是来杭州,说不定是要灭口。
“掌柜,京城来的信,说是……说是总办让您把这半年的‘分润账’送过去,要‘亲自核对’。”账房小宋捧着封信,声音发颤。他跟着林砚秋多年,从没见掌柜这么慌过——早上还在摆弄罗盘测“银气”,下午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连佛前的香都忘了续。
林砚秋一把抓过信,信纸被他捏得皱成一团。“分润账”是假,查他是真!这几年,他每年给金满堂送五万两干股分润,说是“汇通钱庄的红利”,实则是换金满堂批庄票的“买路钱”。现在吴世安跑了,金满堂自身难保,肯定要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就像当初革那三个分号掌柜一样!
“核对个屁!”林砚秋把信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金满堂这老狐狸,想让我背黑锅?没门!”他猛地站起来,盯着墙上挂的“财源广进”匾额,突然想起上个月孙鹤年在青楼批贷被御史撞见的事——六大掌柜里,孙鹤年贪酒,吴世安贪财,赵德昌贪色,周景明贪权,郑裕丰贪排场,就他最“本分”,只敢靠罗盘装神弄鬼,收点“风水谢礼”,可现在看来,再本分也躲不过金满堂的刀。
“小宋,把那本‘暗账’拿来!就是记着每年给总办送干股的那本,快!”林砚秋声音都变了调。那本账是他的保命符,里面记着从咸丰元年到现在,每年送五万两的时间、方式:有的是伪装成“漕运损耗补偿”,用漕帮的船运去京城;有的是拆成小块,藏在“风水罗盘”的夹层里;去年更绝,首接换成了十根金条,让儿子假扮“进京赶考的举子”,亲自送过去的。
小宋赶紧从书架暗格里掏出个蓝布封皮的账本,递到林砚秋手里。林砚秋翻开账本,看着上面的字迹,手越抖越厉害——这些字,每一笔都是他的罪证,可现在,却是他唯一的活路。
“不行,不能等李三来!”林砚秋突然合上账本,塞进怀里,“小宋,你帮我盯着钱庄,就说我去‘请风水先生’,要是有人问起,别多说一个字!”他一边说,一边抓过件灰布长衫,套在藏青缎袍外面,又把头上的瓜皮帽换成了旧毡帽——这是他早年间跑江湖时的打扮,没人认得。
出了钱庄后门,林砚秋绕着小巷走,专挑没人的地方钻。杭州城里到处是讨银的百姓,汇通钱庄门口也围了十几个人,举着庄票喊“兑银”,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满脑子都是“活命”——只要找到御史,把金满堂收干股的事捅出去,说不定能求个从轻发落,总比被金满堂灭口强。
御史在杭州的落脚点是城南的一家小客栈,林砚秋之前听孙鹤年提过,说是“有个京城来的‘富商’,专管钱庄的事”。他揣着账本,一路躲躲闪闪,终于摸到客栈门口,刚要进去,就被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拦住了:“干什么的?这里是私人客栈,不迎客!”
“我找……找京城来的‘赵先生’(御史的化名),有要事相告,关乎钱庄贪腐,关乎金满堂!”林砚秋压低声音,把怀里的账本露了个角,“我是汇通钱庄的林砚秋,我有证据!”
汉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转身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御史穿着便服走出来,上下打量着林砚秋,眼神冷得像冰:“林掌柜?不在钱庄摆弄罗盘,来这儿做什么?”
林砚秋赶紧拉着御史进了客栈的小房间,反手关上门,从怀里掏出账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赵先生,不,御史大人!我错了!我不该贪赃枉法,不该给金满堂送干股!求您救救我,金满堂要灭口,再晚就来不及了!”
御史扶他起来,接过账本,翻开一看,眼睛亮了——里面记得清清楚楚,每年五月、十一月,各送两万五两,合计五万两,连漕帮船老大的名字、送银时的“伪装名目”都写得明明白白,最后一页还贴着张纸条,是金满堂手下收银时写的“收条”,虽然没署名,可笔迹和之前御史查到的金满堂旧部的笔迹一模一样。
“你说金满堂每年收你五万两干股?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御史合上账本,盯着林砚秋。
林砚秋赶紧点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有!他还让分号掌柜在青楼批贷抽佣,孙鹤年就是这么干的;还有漕银抽成,他把火耗从五十两提到两百两,对外说是朝廷加征,其实全进了他私库;钱塘钱庄的空票,也是他让吴世安滥发的,还让吴世安加倍发,补之前的亏空!”
他越说越急,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去年沈敬言放那三百万两军需款,金满堂分了三成润利,藏在天津洋行;还有他儿子金少棠,帮着郑裕丰做鸦片押款,抽了十万两,也存进了洋行!这些我都是听金满堂酒后说的,他还说,等太平军闹大点,就带着银子逃去英国!”
御史听得脸色越来越沉,拿起笔,把林砚秋说的话一条条记下来,然后推到他面前:“你签字画押,这些话要是属实,朝廷可以从轻处理,免你死罪。要是有一句假话,别怪我不客气!”
林砚秋看着纸上的字,手还是抖,可一想到金满堂的狠辣,一想到家里的妻儿,还是咬了咬牙,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了个红手印。
“大人,我都说了,句句属实!求您一定要保我!”林砚秋把笔放下,声音里带着哭腔。
御史收起供词和账本,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别声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要是金满堂的人找你,别慌,我会派人盯着。”
林砚秋千恩万谢地走了,刚出客栈门,就看见街角有个穿藏青缎袍的汉子,正盯着钱庄的方向——是李三的手下!他赶紧低下头,裹紧了身上的灰布长衫,快步消失在小巷里。
客栈房间里,御史把林砚秋的供词和账本整理好,对身边的密探说:“立刻送京城,交给肃大人!林砚秋的供词,加上之前沈敬言的密信、百姓的庄票,足够让金满堂百口莫辩了!”
密探接过东西,转身就走。御史走到窗边,看着林砚秋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街上讨银的百姓,眼神坚定——六大掌柜里,终于有人反水了,这是扳倒金满堂的关键一步。金满堂贪了十年,吸了百姓十年的血,现在,该到还的时候了。
而汇通钱庄的书房里,林砚秋把灰布长衫扔在地上,重新拿起罗盘,可手指还是抖个不停。他对着罗盘喃喃自语:“银气……这次的银气,该是吉兆吧?”可他心里清楚,真正的“吉兆”,不是罗盘测出来的,是他刚才签下的供词——那是他唯一的活路,也是金满堂的死路。
夜色渐深,杭州城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汇通钱庄的窗棂。林砚秋把账本的空壳子扔进火盆,看着纸灰飘起来,心里松了口气,却又觉得空落落的——他贪了半辈子,靠罗盘装神弄鬼,靠金佛买通关系,现在才明白,这些都没用,只有坦白,才能保住命。
而京城的肃顺府里,很快就会收到林砚秋的供词。金满堂的贪腐网,己经裂开了一道大缝,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崩塌,把他和所有的蛀虫,都埋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