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京城总号后堂,一股子霉味混着烟杆的焦糊气,绕着堆得半人高的漕银账册打旋。金满堂蹲在地上,手指扒拉着最底下那本杭州分号的账册,纸页脆得像干透的槐树叶,一翻就掉渣——这是他连着第三晚留下来加班,别人都嫌账册脏臭躲着走,他却跟捡着宝贝似的,恨不得把每一页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咳咳!”
周老头叼着烟杆凑过来,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账册上,金满堂赶紧用袖子擦掉,抬头时正好撞见周老头盯着账册皱眉:“杭州分号这月的火耗,怎么又是每万两收六十五两?朝廷不是早定了五十两吗?”
金满堂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就稳了——这三天他早把杭州分号半年的账翻了个遍,火耗就没按规矩收过,最少的六十五两,最多的都摸到八十两了。可周老头倒好,只顾着核对银额对不对,压根没注意这猫腻,难怪干了三十年还是个账房先生。
“先生,”金满堂声音放得低,手指点着账册上的数字,“我前儿翻了杭州分号的旧账,打去年秋天起,火耗就没低于六十五两过。他们报上来的账,把多收的都记在‘漕运杂费’里,您看这儿——”他指着一行模糊的小字,“‘杂费十五两’,其实就是多收的火耗,换了个名头而己。”
周老头眯着眼瞅了半天,烟杆差点掉地上:“这狗娘养的!敢在火耗上动手脚?我这就写折子告他们去!”
“先生别急!”金满堂赶紧按住他的手,这话要是传出去,杭州分号的掌柜得记恨他,以后还怎么借人脉?他得换个说法,既让周老头觉得这是为了总号好,又能把这门道攥在自己手里,“您想啊,杭州分号为什么敢多收?还不是因为漕运路上不太平,太平军闹得厉害,他们说‘损耗大’,总号也没法较真。真把这事捅出去,他们顶多把多收的吐出来,可以后咱们想从他们那儿讨点方便,就难了。”
周老头愣了愣,烟杆杵着下巴:“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贪?”
金满堂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咱们不如‘明收暗记’——明面上,还按朝廷的规矩,每万两收五十两火耗入账;暗地里,让分号把多收的火耗,单独记在一个‘补亏账’上,不上报总号。这钱呢,一来能补分号平时的小亏空,省得总号拨款;二来,逢年过节的,咱们也能拿点出来打点总号的管事,您老以后升个职,不也有底气?”
这话正好说到周老头心坎里——他在总号干了三十年,眼看着比他晚来的都升了掌柜,就他还在原地打转,不就是因为没银子打点?可他又怕担责任,手指着账册边缘,迟迟没点头:“这……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掉脑袋的事!”
“先生放心!”金满堂拍着胸脯保证,眼神亮得像淬了光,“这‘补亏账’咱们自己人管,只有您和我知道,分号那边我去说——就说这是总号的意思,帮他们‘灵活处理’损耗,他们高兴还来不及,绝不敢声张。再说了,火耗这东西本就没个准头,多收个十几二十两,谁能说清是真损耗还是假的?”
周老头被说动了,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把火星子磕灭:“行!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你得盯紧了,账册要是出半点差错,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金满堂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作严肃:“您放心,学生一定把账管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都错不了!”
没等两天,杭州分号就汇来了十万两漕银,信里还附了张条子,说“本月漕运损耗偏大,火耗暂收每万两六十五两,余十五两另记”。周老头拿着条子手都抖了,金满堂却稳得很,拿出两张账页:一张按五十两火耗记账,银额十万零五百两,写明“朝廷规定火耗”;另一张用小字记着“补亏银一百五十两”,藏在账册最底下,外面用“漕运杂费”的封皮盖住。
“你看,这账不就平了?”金满堂把账册递给周老头,“总号那边查,就看这张五十两的;咱们自己人看,就看这张补亏的。以后分号再汇银,都按这个来,保准没事。”
周老头翻着账册,越看越满意,突然从抽屉里摸出个沉甸甸的布包,塞给金满堂:“这里面是五十两银子,是那一百五十两补亏银里的,你小子立了功,拿着!以后这补亏账,就归你管了!”
金满堂捏着布包,银子的凉意透过粗布渗到手心,却没立刻道谢,反而把布包推回去一半:“先生,这钱我不能全要,您拿着三十两打点管事,我留二十两就够了。以后还得靠您多提携,学生哪能独吞功劳?”
这话一出,周老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拍着他的肩膀:“好小子!懂规矩,识大体!以后在总号里,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
金满堂这才把二十两银子揣进怀里,藏在贴身的衣袋里——这是他来京城后赚的第一笔“外快”,不是学徒的月钱,是靠着自己找门道赚的。他摸着银子,心里清楚,这二十两不是终点,是他撬开钱庄贪腐大门的第一块砖。
晚上回学徒房,其他学徒都睡死了,金满堂躺在硬板床上,摸着怀里的银子,睁着眼睛看屋顶。他想起艳春楼的老鸨说的“借银生银”,现在他才算真正明白——这“银”不光是真金白银,还有账册里的猫腻,是火耗里的门道,是能让周老头这种老油条点头的“规矩”。
他悄悄摸出那张记着“补亏银”的账页,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又看,然后把账页折成小块,藏在鞋底——这是他的把柄,也是他的资本。以后分号的补亏银越来越多,周老头越来越依赖他,总号的管事拿到好处,也会记得他的名字。
“火耗……”金满堂小声念叨着,嘴角勾起一抹笑,“原来这朝廷的规矩,到了底下,就是咱们赚钱的门道。”
第二天一早,周老头就把金满堂带到总号掌柜面前,把“明收暗记”的法子说了一遍,却把功劳都归在金满堂身上:“掌柜的,这法子是满堂想出来的,既堵住了分号的漏洞,又能为总号攒点‘灵活钱’,这小子是块好料!”
总号掌柜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听了这话,盯着金满堂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好小子,年纪不大,脑子倒灵光!以后你就跟着周先生,专门管漕银的火耗账,好好干,总号不会亏待你!”
金满堂赶紧鞠躬:“谢掌柜栽培,学生一定好好干!”
从掌柜的书房出来,周老头拍着他的背:“看到没?掌柜的都夸你了!以后跟着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金满堂点点头,心里却早己盘算开了——现在他管着火耗账,分号的补亏银都经他的手,用不了多久,各地分号的掌柜就得巴结他,总号的管事也会记得他。这火耗里的门道,他得好好攥着,以后不管是升账房,还是调去分号,都用得上。
学徒房的算盘声依旧噼里啪啦,可金满堂再低头扒拉算珠时,眼神里多了些东西——不是学徒的懵懂,是猎人盯着猎物的精光。他知道,这火耗里的门道,只是他逆袭的开始,以后还有更多的“门道”等着他去发现,更多的银子等着他去赚。
而那二十两银子,他没花,而是藏在了床板底下,用一块破布包着——这是他的“第一桶金”,是他证明自己能在钱庄立足的凭证,更是他通往更高处的垫脚石。他摸着那块布包,心里默念: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金满堂,就能让整个京城的钱庄,都记着我这个从青楼出来的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