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元年春,杭州阜通钱庄后堂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最角落里那道瘦高身影,正是刚从“倚红楼”出来没俩月的金满堂。这小子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袖口磨出毛边,手里那把半旧算盘却攥得比啥都紧——毕竟是老鸨义母塞给他的“吃饭家伙”,当初从青楼出来时,义母拍着他后脑勺说的那句“寒门子想登天,得会借银生银”,至今还在耳朵里打转。
“金满堂!算完了没?周掌柜等着查漕银火耗账呢!”账房先生刘老栓把烟杆往桌角一磕,唾沫星子溅到账本上。周围几个学徒偷偷笑,谁不知道这金满堂是“窑子里出来的”,要不是周掌柜看他识几个字、算盘打得溜,压根进不了阜通钱庄的门。
金满堂没抬头,指尖在算盘珠子上飞快翻飞,脆响里带着股子狠劲:“刘先生,算好了!上月漕银过手三万二千两,按朝廷定的‘每万两火耗五十两’,该收一百六十两——但账本上多记了二十两,说是‘码头扛夫辛苦钱’,实则是王记粮行托人塞的‘加急费’。”
这话一出,后堂瞬间静了。刘老栓脸色一沉,手里的烟杆差点掉地上:“你小子胡咧咧啥?小心舌头!”
金满堂这才抬起头,眼神亮得吓人,却故意装出怯懦样:“先生别急,我也是刚看账本里夹的小纸条猜的——那纸条上画了个‘王’字,旁边写着‘二’,刚好二十两。我想着周掌柜要查的是实账,总不能把这‘糊涂账’报上去不是?”
他这话既点破了猫腻,又给刘老栓留了台阶。果然刘老栓脸色稍缓,心里却犯嘀咕:这小子才来俩月,眼睛比猫头鹰还尖,连账本里夹的纸条都能找着?
其实金满堂哪是“猜”的。在倚红楼当侍徒时,他端茶送水之余,最常干的就是偷偷看老鸨算“姑娘们的月钱”——那些见不得人的回扣、抽成,老鸨都爱用小纸条夹在账册里,画个圈代表五十两,画个叉代表三十两,这些门道他早摸得门清。如今到了钱庄,不过是把青楼里的“察言观色”,换成了账本上的“寻踪觅迹”。
没等刘老栓缓过神,后堂门“吱呀”一声开了,阜通钱庄杭州分号掌柜周景明走了进来。这人穿件藏青缎面马褂,肚子挺得像个小皮球,手里把玩着个翡翠扳指,一进门就喊:“刘老栓,漕银账呢?漕帮的人都在前堂等着兑银了!”
刘老栓慌得赶紧把金满堂算的账册递过去,嘴里含糊道:“掌柜的,这是……这是刚算好的,就是……”
“就是啥?”周景明扫了眼账册,突然指着“火耗一百六十两”那行字皱眉,“不对啊,上月王记粮行托漕帮加急运银,不是说好了多给二十两‘辛苦钱’吗?咋没记上?”
刘老栓脸都白了,正要辩解,金满堂突然往前半步,躬身道:“周掌柜,是小的没敢记。那二十两说是‘辛苦钱’,可漕帮的兄弟压根没见着——方才我去后院打水,听见漕帮的李头跟伙计说‘王记那笔银子的好处,全被王老板自己吞了’。小的想着,要是把这二十两记进火耗里,回头漕帮的人闹起来,反倒坏了咱们钱庄的名声。”
这话可是说到周景明心坎里了。阜通钱庄靠漕银汇兑吃饭,要是跟漕帮闹僵,以后谁还敢把银子放这儿?他上下打量金满堂,见这小子虽穿得寒酸,却腰杆首、眼神稳,不像其他学徒那样见了掌柜就哆嗦,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你叫金满堂?”周景明把翡翠扳指转了两圈。
“是,小的金满堂。”
“不错,脑子灵光,还懂分寸。”周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刘老栓,以后漕银的账,让金满堂跟着一起算。”
刘老栓愣了愣,嘴里喏喏应着,心里却把金满堂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小子才来俩月,就想抢他的差事?
金满堂心里却乐开了花,脸上依旧恭恭敬敬:“谢周掌柜抬举,小的一定好好学!”
等周景明走了,刘老栓狠狠瞪了金满堂一眼,摔门去了前堂。其他学徒也凑过来,有酸溜溜的,有阴阳怪气的:“哟,金满堂,这才俩月就攀上掌柜了?不愧是窑子里出来的,会来事啊!”
金满堂攥紧了算盘,指甲都快嵌进木头里。他知道这些人看不起他的出身,可在倚红楼见多了冷嘲热讽,这点闲言碎语压根伤不了他。他只记得义母的话:“寒门子想登天,得先学会忍,再学会钻。”
当晚关了钱庄门,金满堂没走,主动留在后堂帮刘老栓整理账册。刘老栓本不想理他,可架不住金满堂嘴甜手快,又是给递茶又是帮捶背,还故意把自己算错的几笔小账指给刘老栓看:“刘先生,您看这笔‘零星放贷’,张记布庄借了五十两,还款日写的是‘三月廿一’,可三月只有三十天,这‘廿一’是不是‘三十一’的笔误?”
刘老栓凑过去一看,还真是!他这几天算账算得头晕脑胀,居然犯了这种低级错误。要是被周掌柜发现,少不得挨顿骂。他看金满堂的眼神顿时缓和了些:“你小子眼倒是尖……算你有点良心。”
“那是自然,”金满堂笑着递上一杯热茶,“您是前辈,小的跟着您学本事,哪能让您出错?再说了,您要是受了罚,小的以后找谁学真本事去?”
这话哄得刘老栓眉开眼笑。其实金满堂心里打的是另一副算盘——刘老栓是周掌柜的小舅子,手里攥着不少钱庄的“暗账”,比如哪家商户给了“批贷谢礼”,哪笔汇兑收了“加急费”,这些都是“借银生银”的门道,他得慢慢套出来。
果然,酒过三巡(金满堂从家里带了壶劣质烧酒,说是“义母给的,让孝敬先生”),刘老栓就打开了话匣子:“满堂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脑子要是生在富贵人家,早当掌柜了!可咱寒门子,想往上爬,光靠算盘打得好没用……”
“那得靠啥?”金满堂故意装出好奇的样子,给刘老栓满上酒。
“靠‘门路’!”刘老栓压低声音,酒气喷在金满堂脸上,“你以为周掌柜为啥能当掌柜?他跟票号总号的陈大人是拜把子兄弟!上次钱塘钱庄的吴世安想抢漕银的生意,周掌柜只给陈大人送了两箱杭州丝绸,吴世安就没戏了……还有那放贷,不是谁来都能贷的,得看‘后台’,看‘好处’——上次盐商张老板来贷五十万两,给周掌柜送了个金罗汉,第二天就批下来了!”
金满堂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钱庄的规矩,跟青楼的规矩是一样的——青楼里姑娘想红,得靠老鸨搭桥,得给客人“好处”;钱庄里想放贷、想揽生意,也得靠“门路”,得给当官的“好处”。这不就是义母说的“借银生银”?借别人的权力,生自己的银子!
他赶紧给刘老栓又满上酒:“刘先生,您懂得真多!那……要是想认识票号总号的人,得咋做?”
刘老栓眯着眼睛笑:“你小子野心不小啊……不过也是,年轻人嘛,就得有这股劲!想认识总号的人,得先让周掌柜看重你。下次总号来人查账,你好好表现,说不定周掌柜能带你去见世面……”
金满堂重重点头,心里己经有了盘算。他想起在倚红楼时,老鸨教他“看客下菜碟”——对有钱的客人,要捧;对有权的客人,要敬;对有求于人的客人,要狠。如今到了钱庄,这一套怕是照样能用。
夜深了,金满堂揣着满肚子的“门道”回了家。那是间租来的小破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桌上摆着他从青楼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值钱东西——一个铜制的小算盘,是他刚去倚红楼时,老鸨送他的。
他坐在桌前,拿起小算盘,指尖轻轻拨弄着珠子。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算着他的前程。他想起白天周掌柜拍他肩膀时的眼神,想起刘老栓说的“门路”,想起义母的“借银生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狠劲:“金满堂,你不能一辈子当学徒!你要当掌柜,要当票号总号的管事,要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跪在你面前!”
窗外的月亮照进屋里,落在他年轻却带着几分阴鸷的脸上。他不知道,此刻他心里燃起的这股“野心”,将来会变成吞噬无数白银的“黑洞”;他更不知道,他今晚从刘老栓嘴里听来的“门道”,会成为他十年后搞“三大抽血术”的最初蓝本。
第二天一早,金满堂揣着小算盘去钱庄时,脚步比往常更稳了。路过前堂时,他看见漕帮的李头正在跟周掌柜说话,李头手里拿着个布包,递到周掌柜手里,周掌柜不动声色地塞进袖子里。金满堂的眼睛亮了亮,悄悄退到后堂,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起来——只是这一次,他算的不是漕银的火耗,而是自己的“前程账”。
他知道,他的“钻营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