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瞬间便拾掇起那张精心打磨的悲悯面具,仿佛刚才云初见那石破天惊的诘问只是吹拂过莲灯的一缕微风。
他并未厉声呵斥,反而微微低头,对着云初见的方向,露出了一个饱含悲悯与深切无奈的叹息表情,如同一位为迷途羔羊深深忧虑的大德高僧。
“阿弥陀佛!”他以一种极其温和、甚至带着包容宽解的语调,通过铜喇叭徐徐传达开去,那声音仿佛浸润了慈悲的玉露琼浆。
“这位小施主,我观你举止清正,言辞虽显激越,却也是忧虑民生疾苦所致,其情可悯……唉,只是一叶障目,误入歧途啊。”他微微摇头,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痛心疾首,仿佛真的在为云初见看不见真相而难过。
他转向百姓,声音愈发柔和悲悯,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共情。
“乡亲们受苦的心,身为父母官感同身受,世道艰难,米珠薪桂,谁家不是紧巴巴地过日子?”他话语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些面有菜色的面孔,语气里充满了理解。
“这三两福缘银,看似数目,实非我等官府强取豪夺,此乃向神明敬献之心香一瓣,更是为咱们这江南山水、为各家各户求取一份长久安泰的福田资粮啊!”
他语气逐渐转为一种引导式的开悟,字字句句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是真理的光芒。
“莫只执着于眼前粮仓的空与满,世间万法,有舍方有得。”
“我等肉身凡胎,如何能尽窥神佛玄妙之意?佛爷若降下恩泽,岂是俗世米粮铜钱所能衡量?”
蒋同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半分,带着一种洗涤人心的悲壮与宏大叙事。
“这三两银子,它不只铸就庙里的金身佛骨,它更是在铸就咱们江南万千子民心中的定海神针啊。”
“它换来的,是那滔天洪水避绕我们家园的神通,是那凶煞疫病望而却步的法力,是以小博大,以有限的银钱,换得无量无边的庇护与安宁啊!”
“施主你心无敬畏,目光短浅,只看得见家中米瓮的尺尺寸寸,却无视佛光普照下那份绵延子孙后代的福泽,岂非因小失大,舍本逐末?”
他的目光如同悲悯的佛光,缓缓扫视过那些陷入迷茫和挣扎的脸庞,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劝诫。
“灾祸为何屡屡降临?疫病为何反复光顾?为何辛苦耕种却难获丰收?诸位想想,并非神佛无灵,实因我等凡俗之心未诚,香火信力未足啊。”
“心中疑云重重,不舍资粮滋养菩提根本,佛光又如何能照耀进来,驱逐那缠绕在心头的业障阴霾?”
他看着台下几个已经隐隐有些动摇的人,发出一声极其沉重、如同暮鼓晨钟般的叹息,充满慈悲与心痛。
他刚刚的话语通过铜喇叭传遍全场,温和依旧,却带上了最后一丝不容置疑的、仿佛已经预见了某种果报的悲悯宣判。
“诸位乡亲父老,是信我一片赤诚,为阖家积攒这份安度未来的福田,还是随这位心无敬畏、谤佛毁法、恐已惹下无边业障的小施主一起,断送自身乃至这一方水土的清净福缘呢?”
此言一出,偌大的观音庙广场陷入了更加诡异的寂静。
灯火在风中摇晃,巨大的铜香炉氤氲着缭绕的烟雾,将蒋同那张悲天悯人、仿佛真的背负着莫大悲悯和委屈的脸,映照得如同庙里的泥塑真神,庄严而无奈。
他温温和和,悲悲切切,竟硬生生用这番话,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了百姓福祉而遭受误解和亵渎的慈悲长者。
仿佛那三两银子不是贪婪的搜刮,而是他耗尽心力、为愚昧众生争取来的通往极乐的救命船票。
秦卿许护着初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蒋同的和善温言,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更令人遍体生寒,他甚至把自己都彻底洗脑成了悲天悯人的样子。
而云初见,隔着白纱,在那片香火烟雾中站得笔直。
方才那几句震动全场的诘问,如同投入汪洋的石子,似乎瞬间就被蒋同那片汪洋大海般的伪善悲悯无声吞没。
他静静地看着蒋同,如同在看一尊精心雕琢、供奉在香火和谎言中的泥偶。
就在秦卿许的心揪到极点,以为他将再次被那伪善的洪流淹没时,云初见动了。
他没有拔高声音去反驳那些宏大虚伪的福田论,反而上前一步,走到了那位瘫倒在地,因恐惧和绝望而无法起身的枯瘦老汉身边。
他蹲下身,在老者的惊愕与茫然中,在蒋同依然悲悯的注视下,伸出了手。
却不是扶他,而是指向老汉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破麻布下满是冻疮和老茧的手。
白纱后传出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的低沉,却像寒锥一样刺入蒋同和他身后一群官员耳中。
“佛,在西方极乐世界,这江南道的地面上。”
“三尺之上,悬着的可是大雍的法度与人心。”他微微侧头,白纱的缝隙仿佛直指蒋同依旧冷静自持的脸。
“蒋同蒋大人,烧的香再多,拜的佛再灵……怕是也烧不化这江南百姓心里的那杆秤,拜不回这朗朗乾坤下你头上官帽的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