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个月,南陵成了九州最安静也最喧嚣的地方。
安静,是因为无人高声喧哗;喧嚣,则是因为每一寸空气都在低语。人们学会了倾听??听雨滴落在叶面上的节奏,听蚂蚁爬过树皮时的细响,听自己的心跳与林脉共振的频率。许多人在林中静坐数日,只为等待某一段失落的记忆主动浮现。
阿砾则每日清晨登上最高处的观言台,面向东方诵读《真实录》片段。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能传遍十里之外,甚至逆风而行。有人发现,每当他开口,天空中的云朵便会自动排列成文字形状,久久不散。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西北边境传来急报:一支神秘军队正在集结,旗帜上绣着一只闭目的眼睛,士兵皆戴铁面具,不言不语,行动如机械般整齐划一。他们所过之处,所有书籍被收缴,孩童禁止交谈,连鸟雀都被毒杀,以防“借声传讯”。更诡异的是,他们并不烧毁村庄,而是将整座城镇封入巨大的琉璃罩中,如同标本陈列。
“这是‘静默教’。”一位逃出来的驿卒颤抖着说,“他们信奉‘无言即净’,认为言语是罪恶之源,唯有彻底沉默,才能回归纯净世界。”
消息传到南陵,众人哗然。
“又是另一个极端。”言知站在林边,眉头紧锁,“他们和皇帝一样,害怕真实,只不过一个用谎言掩盖,一个用沉默扼杀。”
阿砾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他们的统帅是谁?”
“没人知道。但有人说……他曾是钦天监最年轻的司辰官,因质疑‘时间应由钟鼓掌控而非民心所感’,被剜去舌头,流放极北。”
阿砾眼神微动。
他知道这个名字。那人叫沈寂,比他早十年进入钦天监修习音律之道,天赋极高,曾创下“一音定三十六城时辰”的奇迹。后来却因一句“百姓打更声才是真正的标准”而获罪。
“他没死。”阿砾轻声道,“他在等一个机会,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他的理想??只是这次,他走偏了。”
女童不知何时出现在林中,背着她的木箱,脸上毫无笑意。
“他已经启用了‘终焉钟’。”她声音冷得像霜,“那是比噤声符更古老的禁忌之器,传说能冻结一切振动,让世界陷入永恒寂静。一旦敲响,不只是声音消失,连思想都会凝固??因为语言是思维的载体,没有声音,就没有念头。”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必须阻止他。”阿砾说。
“怎么阻?”有人问,“他已有十万‘默行军’,装备‘止语炮’、‘消声弩’,连飞鸟能发出的频率都在他们监控之下。”
女童缓缓打开木箱,取出一根骨笛,通体漆黑,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小裂纹。
“这是我从北境雪碑下带回来的。”她说,“它由第一位自愿剜舌明志的史官肋骨制成,生前最后一口气吹出了‘初始音’。只要有人听见这声音,哪怕聋了百年,也能重新学会说话。”
她将骨笛递给阿砾:“你去吧。你是‘言种’的承接者,只有你能让它共鸣。”
阿砾接过骨笛,感受到其中沉睡的力量。那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三日后,他独自出发。
途经七省,穿越十二道封锁线。他扮作游方郎中,以药丸换故事,收集民间口述历史;也曾伪装成哑巴乞丐,混入默行军营,在篝火边悄悄吹奏无声之曲,唤醒士兵们被压抑的记忆。有些人当场崩溃大哭,撕碎军服逃入荒野;有些人则默默递给他一枚火种,低声道:“烧了吧,趁我还记得怎么恨。”
一个月后,阿砾抵达终焉山脉。
那里矗立着一座黑色巨塔,形如倒悬的钟,塔顶悬挂着一口青铜巨钟,纹路诡异,钟内壁刻满了反写的经文??正是“终焉钟”。塔周围布满机关,地面铺设吸音砂,空中飘浮着吞噬声波的符纸鸢。整片区域宛如死域,连风都不敢大声呼吸。
阿砾在距塔三里外停下,盘膝而坐,取出骨笛。
他没有立刻吹奏,而是先闭目冥想,让自己的意识接入“言网”。一瞬间,他听见了千万人的声音??南陵孩童的读书声、东海渔夫的号子、西漠驼队的铃铛、北境守军的鼓点、宫中老宦官颤抖的诵经、狱中囚徒指甲刮墙的求救信号……所有声音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涌入他的胸膛。
然后,他吹响了骨笛。
第一声,轻微如叹息。
可就在那一刻,终焉塔剧烈震动。塔基裂开缝隙,钻出无数嫩芽??是微型回音树,竟在绝对静音环境中顽强生长。
第二声,清越如晨钟。
千里之外,被封存的村落琉璃罩突然出现蛛网状裂痕。罩内百姓猛然抬头,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他们激动地呼喊亲人名字,声音虽小,却如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