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漓低笑一声,带着些许怜惜,也带几分无奈:“不过话说回来,德尔芬女士,你这画中描绘他盘查路人的模样……恰逢雅法迎来十字军收复圣地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确实容易招人猜疑。换作旁人看到,也难免会多想——他抓你,倒也不是全无缘由。若不是你当时高声喊出认得我,而我此刻也恰好记起——我们曾在克吕尼修会那座回廊下有过一面之缘……这件事,恐怕还真没这么容易就过去。”
“总督大人!”艾修急声插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与焦虑,“她画的是我们执行军务的场景!若是这些画作流传出去,会破坏我们在百姓心中的正义形象——”
“够了,艾修。”站在一旁的伊斯梅尔早已听出李漓话中的分寸,语调平静而笃定,神色不变,却一语封喉般打断了艾修的话。
伊斯梅尔看向阿涅赛,手指一扬,语气冷淡而干净利落,““现在,你可以走了,以后别再随便去凑那些你本不该关心的热闹。”
阿涅赛闻言,却并未立刻转身,而是径直转向艾修,神色平静,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这位大人,现在,请把我的画袋、画卷和画架还给我——那是我的全部生计。”
伊斯梅尔脸色倏然一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话音如冰碴敲在石地:“还想要回东西?你画的内容,早就出了艺术的范畴——尤其是那些描绘‘天方教徒在十字架下绝望愤怒’的画作,那可是世界观的问题。你的画和画具,都没收了。”
李漓闻言,却忍不住轻笑出声,他侧身回望伊斯梅尔,眼神轻飘飘地掠过,“行了吧,伊斯梅尔,别动不动就往‘世界观’上扯。她又不是哪个地下教派的密探,只是个画画的姑娘而已。难不成,你真想把她送去宗教裁判所?她又不是炼金术师画了魔方阵。赶快把她的东西还她。”
艾修在一旁嘴角一抽,终究还是没再争辩,只是狠狠提起画袋,像丢掉一个烫手的包袱般塞到阿涅赛面前,语气冷硬如石:“喏,拿着。画架在门背后,自己去取。”
阿涅赛微微颔,接过画袋时手势利落,肩背笔挺,眼神不卑不亢。她淡淡扫了艾修一眼,那一瞥清冷如刀锋,却并不带怨,仅是一种静默的回应——既无感激,亦无哀怨。
“多谢总督大人。”阿涅赛转身向李漓行礼,声音澄澈,目光明净。随即,阿涅赛抱起行囊,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在那道厚重的木门后,她默默将自己的画架取回——那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她沉默而执着的武器,是她在这支离破碎的世界中,仍要为之作证的光影与真相。
“德尔芬女士,请稍等。”李漓忽然开口,声音低而清晰,在将转身的阿涅赛背后响起。
阿涅赛脚步一顿,回头望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怎么?!”
李漓却忽地笑了,语气也轻了下来:“你能给我一幅画吗?当然,我可以付钱。”
阿涅赛停下脚步,回头的一瞬,眼睛亮了起来,那光仿佛在阴郁的屋子里点亮了一盏灯,她笑着说:“总督大人,若您喜欢,就挑一幅带走,哪里还谈得上付钱?”
李漓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轻声道:“就那张《未完成的工地》吧。那是我统治下的雅法,最真实的一个角落——混乱、残缺,却也在一砖一瓦中挣扎向前。虽说你这画的内容,在某种意义上属于‘违禁’范畴,但我得承认——它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艺术嘛,不就该有这种让人‘心头一震’的效果?”
阿涅赛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如月下波光轻漾:“当然可以。只是那幅画还没画完……有些线条还没收笔,还有一些颜色也还未来得及上。”
“那就麻烦你明天继续画了。”李漓嘴角含笑,语气轻松而自然,像是在随意吩咐一桩小事,“就去你今天画的那个位置,画完之后送到总督府,我亲自收。”
“非常荣幸!”阿涅赛眼中忽地一亮,仿佛有人替她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晨光自那扇窗中倾泻而下。她的笑容灿若初阳,明朗中透着几分骄傲与难掩的雀跃:“您可是第一位向我索画的大人物——我的画,终于等到了真正懂它的人!”说到这里,阿涅赛忽然侧过头,眼角飞快地扫了艾修一眼,唇边扬起一抹狡黠笑意:“不过……那幅画恐怕是废了。”她轻轻耸耸肩,一副无辜的模样:“毕竟,这位大人——恐怕明日再不会站在原地,用凶神恶煞般态度的盘查行人了。”
此话一出,艾修脸色刷地涨红,火气蹿上来,一步上前,怒目圆睁:“臭画匠!你什么意思?你别太嚣张哈!”
阿涅赛却泰然自若,抱着画袋站得笔挺,神情从容,像一根小松树在风中挺立,既不退缩,也不折服。
李漓看着两人的拌嘴,忽而一笑,笑意温和,却不失威仪:“艾修,明天你照常去工地旁边的大路上盘查,干你该干的事。你就大大方方地让她画。我们行得正,坐得直,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躲着藏着、不敢让人画的?还有,记着,明天你也别给她什么好脸色,就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吃相越难看,才越真实。”
“……是,总督大人。”艾修嘴上答应得快,语气却透着一股不情不愿的钝涩,他低下头,眼角却悄然一斜,朝阿涅赛投去一记冷冷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说:你最好别让我抓住小辫子!
阿涅赛迎着艾修的视线,神色未动,唇角却缓缓扬起一丝笑。那笑容不艳不怒,却像刀锋轻抹过缎子,柔软中带着割裂感,仿佛在回敬:你是权柄之下的一把刀,我是笔墨之间的仆人,但别忘了——有些真相,是靠画笔刻下的,不是靠恐吓埋掉的。
李漓看了她一眼,随即抬手轻轻一挥,语气平静中透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关切:“德尔芬女士,天色已晚,你还是赶紧找个落脚处吧。”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带着几分玩笑几分警醒:“你一个外乡人,大半夜还在街上晃悠,万一又被别处的巡捕房请去‘喝茶’,我可不一定每次都有空来保你。”
阿涅赛忍不住笑出声来,朝他俏皮地眨了下眼,抱紧画袋,像护着一件无价的宝贝。她没有多言,只是点点头,步伐轻快地走入夜色,披着一身橘黄灯火与暗影交织的浮光,背影仿佛也带着画家的骄傲与自由。
李漓站在门口,目送阿涅赛的身影渐行渐远,眼中一瞬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那神情转瞬即逝,随即他抬步走出巡捕房,脚步不疾不徐。伊斯梅尔和观音奴紧随其后,都沉默不语。
“伊斯梅尔。”李漓一边走,一边语气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带锋,“你们这动不动就抓人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他微微侧头,看了伊斯梅尔一眼,语调中夹着几分打趣:“这个姑娘不过是画了艾修盘查路人的场景,说她冒犯也罢,讽刺也罢——依我看,这种事最多也不过把她那几张过火的画收缴了就完事了,至于把她当成奸细抓起来吗?再说了,你又不是十字教徒,何必把什么事都往‘世界观问题’上靠?真按你这标准,雅法城里一半人都得进牢里。”
李漓却不等他辩解,语调一转,似笑非笑地说道:“真要这么闲,不如去茶馆坐坐,喝几盅,顺便打探打探——埃及人、塞尔柱人还有周边的那些十字军将领们,最近都在搞些什么勾当。总比整日盯着几个画画写字的,来得有用。别总把文化人当异端。他们是爱指手画脚,话也不中听,但未必是敌人。有时候,恰恰是这些人——帮我们看清我们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我们需要有人冷眼看世界,说出不同的声音。只要他们不越线,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又有什么可怕的?真要让自己身边只剩下一群颂圣拍马的奴才,那我们就像患了夜盲症,暗处全然瞧不见。到时候,一脚踩空、摔个狗啃泥还不算糟——最可怕的是,直到我们掉进沟里淹死了,都还不知道是自己怎么下去的。”
“是……总督大人,您教诲的句句在理,属下一定铭记在心。”伊斯梅尔干笑两声,挠着后脑勺,眼神飘忽不定,脸上的笑容苦涩得像刚咬了一口没熟透的青杏,但他心里却忍不住暗骂:“伪君子!色胚一个!来的路上还说呢,‘遇到冒充熟人的,就直接砍了。’这倒好,瞧见是个漂亮姑娘,就立刻一套套出口成章的仁义道德、宽宏大量,摆得跟圣人似的。可要是今天蹲在那儿的是个肩阔腰粗的糙婆娘呢,就算没把人直接砍了,那也得打得掉层皮吧!哪还用得着问‘有没有证据’?得了吧,你说不抓就不抓,反正回头这些死犟的文化人嘴里骂的是你这个总督,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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