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里斯城的敌军将领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但是在外辗转多日,所剩无几的高级治疗药剂被他让给军中的重伤员了。况且格雷文确实不认为这是多么严重的伤,他在血色集市当奴隶的时候,比这重得多的伤也没少受,况且还得顶着鞭子干活,现在这点箭伤算得了什么?
“别逞强,”黑发青年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去找阿祖卡,他会帮你治疗。我不希望哪天看见你只剩下一只胳膊,和伊亚洛斯两人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只右手。”
格雷文:“……”
话说他现在到底该不该笑?他有些迟疑地想。
在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珠里,格雷文突然发觉自己此时简直糟透了:长期的秘密行军和连日鏖战令他形容憔悴,满面胡渣,脸上的肌肉狰狞地僵持着。深陷的眼窝中,布满红血丝的眼珠里尚且残存着未褪的凶狠杀气,像是一只从血肉堆里爬出来的怪物。
……更何况他现在闻起来一定像是被丢进死马肚子里发酵了三天三夜的臭皮靴。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格雷文的胸膛,他莫名喉咙发紧,不由稍微后退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遮掩自己身上的狼藉与不堪,干巴巴地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我已严令手下士兵不许劫掠骚扰平民,不得虐待伤害俘虏,违者立即军法处置……”
教授眉头一抽,毫不客气地直白质问道:“你在转移话题吗?”
他怀疑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张僵硬的脸:“为什么?你和阿祖卡发生矛盾了?”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他严肃地想,这两人又不是奥雷,都不是轻易和人起冲突的性格,一人宽厚沉稳脾气不错,另一人则擅长伪装很有分寸。虽说“前世”确实有些矛盾,还是生死仇敌的那种——但是很难想象这两人之间重演主角团三人组小学生吵架互怼的名场面。
……当然没有。格雷文不认为那些不能放在台面上、更不能告诉眼前这人的冲突称得上“矛盾”,他不想本就操劳过度的幽灵先生还要额外操心他这些琐碎的人际关系。
他刚想赶忙开口否认,下一秒便听到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在黑发青年身后响起:“先生,我想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格雷文猛地抬起头来,越过幽灵先生的肩膀,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对方身后的金发青年。爆炸声尚未彻底平息,那位阁下出现在战场上,不染尘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甚至令他呈现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圣洁感。
神明的蓝眼睛毫无波澜地落在格雷文身上,某种源于生物本能的寒意瞬间窜过将军的脊背。但是那种冰冷的打量稍纵即逝,对方垂眼看向身旁的黑发青年,浑身气场肉眼可见变得柔和。
“那是因为什么?”诺瓦莫名其妙地皱着眉。
“一些不希望被您深究的原因。”阿祖卡温和地叹了口气,熟练地帮人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带了一点安抚的意味:“不过我会让沃里夫将军恢复如初的,我保证。”
……有那么一瞬间,格雷文竟有些苦涩地感谢着这位阁下替他解围,多少在人前顾及了他那些隐秘而难堪的尊严,尽管他知道这都是看在幽灵先生的面子上。
“哦。”
教授慢慢眨了眨眼睛。
维系团队和谐麻烦得要命,他本来就不擅长处理这些东西,全靠那点可怜的、从书本中得到的、不知道真假的经验维系着。现在有人接了过去,他当即松了口气不再深究。
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无视了两人莫名略显僵持的气氛,视线投向了混乱的街道尽头。
城墙的豁口大敞着,砖石瓦砾堆积如山,硝烟尚未散尽,灰黑的烟柱升向了灰白的天空。一群穿着破破烂烂军服、满脸麻木与恐惧的俘虏正被手持枪支的黎民军士兵押送着路过。
大概是嫌这批俘虏走得慢吞吞,一名士兵忍不住用枪口重重顶了落在后方的俘虏一下,嘴里骂骂咧咧着将其搡了个踉跄,随后那名士兵顿时撞上了格雷文冷凝的严厉眼神。
他的手当即被烫到了似的猛地收了回来,僵硬地低下了头,闭上了嘴,动作也变得老实多了。
在此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现存的所有军队来说,大肆劫掠平民或干脆屠城泄愤,是一场严酷压抑的攻城战胜利后的最大奖赏。
不仅仅能威慑报复敌人,最普通的士兵也能从中获得好处,将直面死亡的紧张与恐惧,战友牺牲的仇恨与怒火,被长官长期欺压打骂所忍受的不满与怨气等等,全部都可以在肆意抢劫、强奸女人甚至大搞屠杀的疯狂刺激下彻底发泄出来,反正这都是敌人地盘上的平民和奴隶。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军饷”,也可以避免底层士兵平时压力积攒太过导致兵变,反噬上级。
但是在组建黎民军之初,幽灵先生便严厉要求军队内部绝不允许出现这一情形,并且毫不手软地杀了一批违反军令的士兵和军官,其中甚至不乏战功赫赫之人,任谁求情都没用。
许多士兵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不让劫掠平民就算了,居然连俘虏都不能随意打骂,还得供他们吃喝,浪费珍贵的药材。确认身份没问题的,若是想要回家就轻易放走,甚至还会视情况给一笔路费。
尽管那些被称为“政委”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的敌人并非被蒙蔽的无辜民众,也不是已经放下武器的底层士兵,这些人是同胞,是需要他们解放、需要他们团结的对象——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眼睁睁看着刚刚杀死朝夕相处的战友的敌人仅仅只是因为放下武器便能得到善待,甚至有些人被放跑了还会回到敌方部队里,继续作战杀死己方战友。很多人都气不过,一时之间说什么难听的都有,甚至黎民党高层都有人对此异常不满,灰烬就是其中之一。
奈何军令就是军令,幽灵先生确实曾在大学任教,但此人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教书先生,反倒杀伐果断得厉害。尽管不少人背地里抱怨他过于冷硬,不讲情面,但对方一向我行我素,从不搞什么法外开恩。
不过很快就有人开始发觉到好处了。
他们在战场上遭遇的抵抗似乎变弱了,尤其是在黎民军的名声传播开来的地方,那些面黄肌瘦的敌方士兵似乎并不想和他们拼命。还有曾经被放走又跑回帝国军队里的,其中一些人看见他们后往往只是装模作样胡乱朝天打几枪就立马丢掉武器投降,借此赚一笔路费后,又回去重复这一流程,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而且这些人往往还会鼓动身边的战友一起成为“俘虏”,成批次、成体系地向黎民军投降,甚至干脆决定兵变,反绑了某个不得人心的长官,缴获一批帝国的武器,借此向他们投诚,希望加入黎民军。
这简直令注意到这一“奇景”的帝国大为光火,黎民军善待俘虏之类的言论在帝国军队里立即成了禁词,胆敢宣扬的士兵视若通敌立马处死,甚至不惜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对其进行大肆污蔑,将帝国的敌人描述成不通人性的野兽,凶狠残忍的魔鬼,希望能够借此抵御这支如同会操控敌人意志的军队。
可惜幽灵本人除了很会“魅惑人心”之外,手下还有一批十分能打的将军。
第354章武器
伴随着一声脆响,精致的白瓷茶杯,在奥西里斯城统帅府邸书房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红茶泼了出来,浸脏了桌下厚厚的圆形羊毛地毯。
卢卡少校的眼下肌肉下意识抽搐了一下,试图躲开茶杯飞溅的脆片,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绷紧下颌,任由碎瓷片将他的侧脸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血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交响乐声早已停了,此时书房里简直寂静得可怕,各大军团的将领和副官挤成一团,还有几张出现在水晶球里的脸庞,全部大气都不敢出,仅能听见爱德华·拉威尔侯爵粗重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