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卡淡淡地收回视线。重活一次,救世主本人最大的变化,大概便是对维系所在环境的基础社交提不起太大兴趣,保护欲、或者说掌控欲几乎全部转移到了自己在乎的人身上。如果是以前的他,绝不会令波西和菲娜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轻易觉察到他的可怖,甚至会有意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精妙方式,促使身边所有人心甘情愿以他的意志为行动准则。
至于现在——害怕他也是件好事,免得这群小鬼天天缠着教授。
他重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教授的临时办公室里。离开的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眼圈红肿,神情恍惚,但肢体语言明显变得放松了不少。至于教授——他维持着之前双手交叠抵着下巴的姿态,沉默地望着虚空,一言不发,看不出情绪变化来。
“您还好吗?”
肩颈上浮现出舒适的暖意,一人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颈侧,用指腹轻柔抚摸着下颌单薄的皮肤。有些痒,诺瓦顿了顿,忽而顺势将脸颊抵在另一人的掌心里,用力磨蹭了一下。
阿祖卡:“……”
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隐忍地蜷曲起来。
“……没什么。”黑发青年慢慢地说:“只是在想,无论是哪个世界,都难以摆脱历史的周期规律。无论早期的理想有多么高洁伟大,依旧逃不过时间流逝下既得利益者的逐步腐化,乃至彻底变质后的沦亡。”
驻守在布拉法尔地区第三军团的团长是罗斯金家族的旁支,就是之前由教授提供线索、被骑士长及其背后的王后怀疑“叛国”的那只家族。
结合维克多的描述,教授推测,同为凭借军功起家的大贵族之一,罗斯金家族发现了伯劳家族倒卖军用物资的罪证,并以此威胁后者。奈何莫里斯港的黑龙提前曝出了罗斯金家族内部通敌的罪证,王室要处理叛徒,汉德森·伯劳也想要趁机一举解决罗斯金家族,防止对方趁机攀咬——于是厄运的磨盘就这样残酷地碾动起来。
从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的视角来看,他和战友始终不曾向敌人投降,更不曾背叛祖国,总指挥官允诺的支援却迟迟不来,以至于全连牺牲的仅剩他一个人。但阴谋的真相却异常简单且荒诞:‘铁盾’荣誉突击连,因为名气最大,知名度最高,是赫赫有名的英雄队伍,所以被“选中”成了攻击政敌的活靶子,上位者三言两语间,一百八十五名士兵的性命与荣誉便这样沦为了内部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最讽刺的是,无论是罗斯金家族,还是伯劳家族,祖上都曾出过威名赫赫的将军,先辈在战场上开疆扩土,杀敌立功,而他们的后代却靠出卖麾下士兵来换取短暂的利益。
阿祖卡安静地听着。他和同伴的后半生基本在战场上度过,这些低劣阴毒的手段对他们来说简直如呼吸一般常见。换句话来说,士兵从来都是为了背后的统治者利益而战,是纯粹为了获得军功与赏钱、或者仅仅只是为了活着的暴力工具……“为人民而战”的黎民军才是前所未有的异数。
不为君王,不为贵族,不为所谓的“家族荣誉”,更不为抢钱抢粮抢女人——只是为了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
他忍不住低下头来,虔诚地轻轻吻了吻这一切奇迹的缔造者,亲吻那人柔软微卷的黑发,还有光洁苍白的额头。被打断思路的教授莫名其妙地瞪了那家伙一眼,再次抵着对方的脸,将人推开些。
“控制一下你自己。”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没说完,说完再亲。”
救世主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眼神一片温柔:“您说,我在听。”
“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的证词很重要。”教授用指骨在桌面上敲了敲:“菲娜这一次立了功,具体奖励按制度走,或者哪天有空问问她想要什么;派治疗师关注一下劳恩斯中士的状况,包括他的心理状态;还有关于伯劳家族的罪证……”
诺瓦沉默了片刻,微微蹙眉:“帝国北境和费尔洛斯方面你应该比较熟悉?”
“很熟。”阿祖卡淡淡地说:“算是老对头了。”
包括圣者萨尔瓦多和他的冰霜巨龙白噩梦。
“那便由你安排。”教授点了点头:“不必太急躁,我们的人现在应该暂时还没有太多余力涉足,只是早作打算——目前还是以绽放会议为主。”
黑发青年疲惫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去,摘掉了眼镜,慢慢揉捏着眉心。
……战争啊。他和外敌在一同充当这庞大古老帝国的掘墓人。
……
这一年的祭神日庆典大概是最为潦草又最为状况频发的一次庆典了。在阿玛卡蒂奥,不论是王室还是教廷,都有意将庆典举办的盛大热闹些,试图冲淡战争带来的阴影。奈何经费不足,人心惶恐,导致的后果便是丑态百出。
祭神日当天,工匠们匆匆忙忙搭建的庆典拱门居然还没等游行队伍通过便塌了一半,漫天的尘土中,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差点让阿玛卡蒂奥的居民以为费尔洛斯的军队打进来了。
然后是教皇的金马车驶过鸢心广场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来的烂西红柿在地上炸开了花。当卡西乌斯二世和王后爱斯梅瑞站在观礼台上向民众挥手示意,居然有人躲在人群里大喊大叫“叛国的婊子滚出去”,最后银盔骑士将人抓住一看,却是个喝得醉醺醺、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的醉鬼。
为了替绽放会议造势,黎民党也为祭神日的庆典做了一些准备——很朴素,很贫穷,只是在平民聚集之地搭建起了简易的舞台,上演了一些自己人编写出来的、讽刺权贵的戏剧节目。当鸢心广场附近的庆典陷入混乱时,越来越多的平民却是开始向着舞台聚集,哄笑声此起彼伏。
菲娜和一些孩子很是机灵地趁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向观众发送传单。教授站在人群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员正以十分夸张的肢体语言扮演一位被聪明的农民戏耍的贵族老爷,那些滑稽的动作与台词逗得台下的人哄堂大笑。
剧本他都看过,也曾兴致勃勃地试图给些建议——然后被缪加纳学院的专业编剧冲到他的办公室里拍桌子,以一副若是逼他采纳这些意见、便是在玷污自己的职业素养的悲愤表情拒绝了,对方声称新任会长的“幽默”会令鲜花枯萎,河水冻结,就连天上的飞鸟都会忘了拍打翅膀,像石头一样坠落而下。
教授:“……”
伟大的暴君就这样屈服了,默默将一切都交给异世界的专业人士来做。
他没有借助法术遮掩行踪,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幽灵”也在这里。诺瓦瞥见有人悄悄离开了人群,猫着腰朝着远处跑去,他身旁的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还未有举动,便被恋人抓住了手指。
“没关系,让他们去。”教授漠然道:“黎民党不能总是呆在黑暗中。”
阿祖卡无奈而纵容地叹了口气,用手指将身边人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理到了脑后:“这可是您难得的放松时间。”
“在哪里看戏不是看戏。”黑发青年刻薄地冷哼了一声:“现实里的蠢货可比戏剧里的小丑花样百出多了。”
阿祖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