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信仰?”不顾小巴特曼的欲言又止,他居然开始讲起课来:“信仰是一个人对世界存在及其运行规律的总体认知和理论构建,同时指导着人们如何认识世界,如何理解政治和经济,如何看待各类社会问题。它是意识,是人塑造的世界观,也是指导人的方法论,为人们提供了认识改造世界的基本框架和指导原则。”
“信仰同一位神明的信徒的行为会在相似且共享的价值观影响下,呈现出一种群体化的趋向。”
他示意助教点燃讲投影机里的无烟灯,将几张表图投影至台前的幕布上。
“感谢拉伯雷先生、恩多先生等十余位学者的助力,我的博士论文其一便是建构四位主流神明近五十年来的信徒分布地图,采取的样本主要是各个阶层、只信仰一位神明的纯粹信徒和一百三十五篇官方文献中的可信记载。”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那些繁复细致、严谨精确的数据图几乎震撼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在地域性这一章节,我们可以看见辉光骑士多于王城附近活动;船中客主要集中分布在海运便利的海港城市;极乐访客多出现在人流来往密集、商贸交易为主的富裕地区;至于赴死者较为特殊,在经历战争、瘟疫、饥荒等灾难的地区,会在五至十年间爆发性出现黑夜神信仰。”
“这说明了什么?”教室里鸦雀无声,连小巴特曼都傻站在那里。但是教授没有立即抓住这个反驳的机会,接着往下讲,他只是站在原地,镇定地等待下一位思考者的出现。
很快,一个人怯生生地举起手来,是一名白塔大学的学生。
“请,拉比先生。”
马代尔·拉比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抖:“这是否意味着,信仰会指导信徒的行为……但同时也是信徒的自主选择?”
讲台上的那位先生微微颔首:“感谢您提供今日课堂的核心论点之一,拉比先生期末平时分加一分。”
教室顿时热闹起来。很多白塔大学的学生纷纷举手,也有机灵的学生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抢答。
“我的一位亲戚因为工作缘故跑去卡萨海峡谋生,经历了几次海上暴风雨后,他决定改信海洋之神,这是人生经历对于信仰的影响。”
“这种案例现在其实很多,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明明是人之常情,大多数教区其实都不避讳这些了,也就保守派那些老古董还在天天念叨。”
当然也有反对声,可惜大多只能重复“这是亵渎!”“这是对神明的不敬!”,很快便淹没在热火朝天的讨论中了。
小巴特曼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他不明白自己算不算成功,对方似乎已然承认背弃信仰,但那些阐述与思考和周围学生的激动却令他有些糊涂了,无法坦然地称其为渎神的“异端”。
最令他恐惧的是,他竟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辩驳对方的诡辩,寻找出除了“对神明不敬”以外的任何缺漏,越是深思便越是隐隐觉得……那个人说得似乎是正确的。
“……一派胡言。”他听见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凯尔加·马顿愤愤不平地低声说。但小巴特曼分明瞧见那家伙在笔记本上无意识般写下了“对立统一”一词。
……魔鬼!对方一定是蛊惑人心的魔鬼!怪不得成为了爱欲之神的信徒呢!
“您还有其他疑问么?小巴特曼先生?”等到讨论声稍歇,魔鬼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
小巴特曼本能摇了摇头。蠢透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鹅。
“那么请您先坐下吧。”教授微微颔首,小巴特曼发现对方的瞳色是一种非常、非常透彻明亮且锋锐的灰色,仿佛看透了人世间一切的呻吟与苦痛。此时那双眼睛猫一般微微眯起,是全新的不祥征兆。
“请代我向您的兄长问好。”魔鬼平静的、意有所指般地说。
第63章冲突
公开课圆满结束——姑且算是圆满结束——至少这一次没人当众打起来,像两只郊狼在尘土飞扬中满地打滚;也没人挥舞着拳头扑向讲台,试图砸断主讲人的鼻骨。
几名在课后留下单独提问的学生也逐渐散去了,教授开始低头整理那些铺满讲台的讲义。阿祖卡拾起其中一张,那些由细密黑色字迹和稍微晕染开的线条构成的小块岛屿,在造物主心血的浇灌下,组成了一个被历史撕裂的、思想与文明的海洋世界。
“我来。”
世界的主人抽走他手中的讲义,爱惜地捻着页码——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就像任何一个好石匠在抚摸他那满是浮尘的杰作,温柔、小心、饱含爱恋与骄傲。
毫无道理的,救世主忽然很想用嘴唇触碰那个人孤寂下垂的眼角,亲吻那正涌动着夺目光辉的、属于人类的苍白皮肤。
自对方站上讲台,如君主莅临他的国度的那一刻起,一种微妙的、与任何思考或本能都毫无关联的渴求悄然生长着,在此时此刻几乎到达了顶峰——但是他失败了。在门反弹到墙上的巨响中,有人闯进了教室,桌椅都被撞得歪歪斜斜,激起的风将桌上的图纸呼啦啦卷起,那些近在咫尺的光敏感地颤动了一下,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神眷者的嘴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这位先生,公开课已经结束了,教室目前暂停使用。贵校难道从不教导您什么是礼貌吗?”黑发的学者用手按住被风吹乱的讲义。他站在讲台后,瘦削而挺拔,冷漠地抬头注视着不请自来的粗鲁访客。
是一名圣巴罗多的学生,诺瓦记得是之前率先离席的学生之一,几乎写满了“有钱”一词的衣着打扮和鼻孔朝天的倨傲神情足以令他印象深刻——此时对方的衣领和袖口却被自行拉扯得歪歪斜斜,浑身酒气冲天。
“什、什么狗屁公开课、嗝!你这满口胡言的、畜、畜生,恶心的叛徒!”那人冲着他口齿不清地破口大骂,面色酡红,诺瓦闻见了在空中四溅的口水中散发出的酒精臭气。
对方毫无顾忌地一脚踹翻了挡路的桌椅,又用光球炸飞了几把椅子,在那轰然巨响中还试图越过讲台去揪学者的衣领:“现在我要揍你,让、让你像一只狗一样哀嚎求饶,舔我的鞋子,再送去、送去异端裁决所,你这——”
但是他没能继续挥洒那些粗俗恶毒的叫骂,伸出的手没有碰到目标分毫,便猛地收了回来,转而开始抓挠自己的脖子。
“你、你做了什么——”对方惊恐地嘶叫着,声音怪异而尖细,如声带劈叉的驴:“我的父亲可是法姆伯爵——”
不过很快他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嘴巴因缺氧滑稽地一张一合,身体无力地瘫软下来,浮肿的脸红涨得像个狼茄。
耳熟的姓氏,教授的眉毛抽动了一下。是那位和“庇护者”公司争夺银花矿场30%所属权的大贵族,坐拥几个大矿坑——没错,确实有钱。
眼见那位法姆少爷的脸色已经朝向不祥的青紫过度,诺瓦还不想闹出人命,皱眉看了身旁的神眷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