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凤眸微抬,目光落向对面,一身富贵加身却不显骄横之态,亦无半分谨小慎微,举手投足间一派坦然从容,落落大方。仿佛这般优渥于她不过是习以为常,又好似一个清醒的看客,随时可从中抽身而去,不带半分留恋。
目光转回她脸上,发间,又端详片刻,指尖轻抚上她柔软空荡的耳垂,忽地开口:“我为浓浓穿个耳洞可好?粉玉料尚有盈余,届时再为你雕一对耳饰,与发簪正好相配。”
兰浓浓耳垂本就敏感,不由轻缩了下颈,她大半心神还在戏单子上,便含糊地点头嗯了声。从前学业为重,便未动过穿耳洞的念头,现下自是没甚顾虑,他想做耳饰,那便做吧。
只随口叮嘱了句:“我可怕疼的,你若要亲手为我穿耳洞,可得寻了师傅好好学习才行。”
覃景尧轻笑一声,指尖仍在她耳上细腻的肌肤上流连摩挲,“浓浓放心便是。”
兰浓浓并不懂戏,全凭着曲名眼缘随意点了一出。许是临近正午,点戏的客人不多,一盏茶尚未饮尽,台下鼓乐声暂歇,便有仪人朗声唱出她所点的曲目名。
旋即,丝竹之声再度响起,诸位角儿依次登台。
兰浓浓遂也不再言语,全神贯注地看起戏来。
这一出《鸳鸯伴》,讲的是一对弄巷中长大的青梅竹马,终成眷属,夫妻恩爱。男子李正寒窗苦读,连连高中,妻子在家中侍奉高堂,辛勤操持家务。后李正赴京赶考,更是一朝金榜题名,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名利既至,青眼自臻。果不其然,李正才貌双全,当即被一位高官看中,欲招为乘龙快婿。那李正倒也坦诚,直言家中已有贤妻,实无福分再受此厚爱。
戏至此处,堂中看客已是议论纷纷。多数人为李正的品性所折服,纷纷颔首称许,褒奖其不忘本的君子之风。自然也有嗤其不知变通之辈,低声议论此举怕是要得罪高官,断送了自己的青云之路。
更有人直言嗤笑,扬言那家中糟糠之妻若果真贤德,便该为夫君前程着想,自请下堂而去。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一介妇人断了前程,自当把握机遇,名利双收,才色兼得方是正道。
听到这些高谈阔论,兰浓浓已是眸中喷火,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她已然忘却身边尚有人在,满心只一个念头,便是要看看这李正会否坚守本心。
她原以为这“鸳鸯伴”不过是一出佳偶天成,琴瑟和鸣,没什么波折,只消水到渠成,便能相伴一生的戏码。
眼下看来竟与她所想截然不同。然戏已开演便不能停,既已点了也不能扭头便走,
那便看看这“鸳鸯伴”,到底是怎么个伴法!
覃景尧瞧她俏脸凝霜,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倒觉颇为新罕。他虽没看过这出鸳鸯伴,却早已猜得结局。
自古以来,于男子而言,锦绣前程远在儿女情长之上。只看这李正此刻口称以“无福分”推拒,便可断定乃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手段。
既想攀附高枝,又不愿损了清名,这般道貌岸然,自诩深情的作态,不过是故作姿态,静待那富贵权势自行落入手心罢了。
戏中也果如他所料,那高官惜其才华,贵女慕其品貌,竟皆不介怀他家中已有发妻,愿自退一步。
美其名曰“怜他情深”,许他将原配留在身边。然终究门第悬殊,李正既已身居官位,光耀门楣,那原配不过一介布衣,无才无德,正妻之位实难相配。
最终竟被贬妻为妾,高官之女则“低嫁”为其正妻。
如此,李正既可做得高官府上的乘龙快婿,得一才色双绝之妻,又不必背负抛弃糟糠的德行污名,实可谓“两全其美”。
那李正感念高官为己思虑如此“周全”,一番故作推脱迟疑后,终是半推半就应了下来。
家中那糟糠之妻自知身份低微,实难匹配丈夫如今的门第,本欲自请下堂。孰料丈夫“情深义重”,竟不愿休妻,虽将她贬妻为妾,却许她留在身边继续“鸳鸯相伴”。她非但不觉屈辱,反倒感恩戴德。
至结局,这李正自是名利双收,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竟以一派“圆满”之象收了场。
“好!!!”
“妻才德兼备、家世显赫,妾善解人意,恭敬孝顺。这般妻妾和睦,男儿方可心无旁骛,志在四方!好!当真是好!”
“正该如此,唱得好!”
“砰!”
下方高亢的叫好声如潮水般涌起,将那一声突兀的拍案声响吞没得悄无声息。覃景尧未防她忽然如此,眉头微蹙,拉起她的手看,便见那娇嫩的掌心已然一片通红。
轻拉房中铃索,将亭旋即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珠帘之外。他略一示意,将亭便立即躬身,将随身携带的药瓶双手奉上。
覃景尧尚未开口,这厢兰浓浓早已被那戏文与看客的言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怒发几乎欲冲冠而起。
“无耻!太无耻!实在无耻!!!”
“分明是这李正假仁假义道貌岸然,既要又要!贬妻为妾毫无担当,忘恩负义薄情寡性!”
“那高官能居高位必定胸有沟壑见多识广眼利如剑,怎会被这样一个满心算计蝇营狗苟的小人所蒙蔽!”
“那千金小姐才貌双全家世显赫,又怎可能看得上这样一个德行败坏自私自利的小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李正亏还叫一个正字,他不修自身立身不正,家是他发妻操持,国是明君贤臣众多真正德才兼备之士共治的!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配得上哪一点?!”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当了官也是祸害朝廷祸害百姓,必定是个大大的贪官!这样的人竟也想名利双收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简直是痴心妄想做他的春秋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