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他的炼丹术强,画技却是十分一般,等布帛显出乌黑一团,唯独能看出是个眼歪嘴斜的小少年的时候,徐生满意地放下笔。
他举着画瞻仰半天,珍惜万分地折叠好,贴着胸口放下。
陛下,您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伤春悲秋了好一会儿,徐生一骨碌爬了起来,再给神丹加几勺雄黄配朱砂好了。
有两样东西从来都是不相融的,一方强硬,必有一方削弱。当它们合而为一,必将所向披靡;当它们分道扬镳,连同整个国家,必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分歧——
那就是君权与神权。
如今匈奴奴隶遍地,即便脱离茹毛饮血之状,有意学习汉人的风俗,还远远达不到“君权”的地步,但随着大单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对萨满过分的崇拜已隐隐有了苗头。
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苗头,左贤王稽粥隐约感受到了。
他直觉这对匈奴的未来并不有利,可在老师赵壅身处西域,且父亲不准赵壅归来的情境下,稽粥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不利在何方。
左贤王微微皱眉,听着身边贵族对大萨满的赞美。他自然也是感激、崇拜大萨满的,但这股崇拜,远远达不到他对自身的在意、和让匈奴变得繁盛的大业追求,最让他心惊的是,他觉得父亲变了。
父亲对生死变得极为执着,且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了西域,而不是南方!
稽粥决定劝说他的父亲,身为老鹰的化身,身为天之子,死后灵魂也定是要回归天际,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何况他们的心腹之敌是汉朝,是年幼的刘氏天子,而不是已经被征服过的西域。在他看来,对西域出兵完全是浪费人力物力,为了寻找没影的种子,就能放弃从汉朝身上咬下一块肉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他走进冒顿单于的大帐:“父亲。”
无人知晓父子俩谈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左贤王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
从此以后,龙城大萨满失去了左贤王的信仰,而匈奴内部,坚持南下反对发兵西域的贵族,与始终支持大单于的贵族,逐渐地分成了两派。
七年后,长安,未央宫。
宣室殿宽阔的广场前,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阴沉沉的天落着细雨,可无人在意雨打在身上的凉意,文武百官与勋贵彻侯分列两旁,他们神色肃穆,簇拥着十五岁的大汉天子,静静等待着什么。
百官身后,是一群服饰统一的太学生,他们远远站立,仰头望着广场中央,一座新矗立起的英魂碑——
远远望去,英魂碑如一把宝剑的模样,剑尖直指天空,玉质闪着寒光,上刻密密麻麻的名字。
今天是新年伊始,也是战死英魂入军祠的大日子。
七年来,随着大汉国力日盛,将军们一扫往日龟缩,尝试领兵出塞。其间有成功有失败,战死的士卒亦不在少数,但每每出发,君王唯独下达了一道命令:收敛自大汉立国以来,遗落草原的汉军遗骨。
不论是随先帝攻打匈奴,从而失去生命的士卒,还是匈奴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边境,从而壮烈牺牲的将领——没了遗骸那就捧一抔土,不能辨认身份那就撕一道衣物,总归不能遗忘任何一人,要带他们回归故土。
一座漆黑的棺木从远而近,由襄侯韩信站在最前,虚虚搀扶。舞阳侯大将军立于他的身侧,手中捧着象征杀伐的刀剑,剩下的将军侧身扶棺,神情皆是峻色。
仔细看去,他们通红的眼眶闪烁着不同程度的泪光。
踢踏,踢踏……
刘越看着棺木由远而近,从宣室殿的台阶慢慢往下走。
第183章
十五岁的天子身穿红黑色的冕服,头顶冠盖微微摇晃,垂在眼前的玉帘发出细碎的声响。
彻底脱离稚嫩的五官,显出与太后年轻时的六分相似,尤其俊秀的眉眼、鼻骨,不笑的时候满是冷酷与威势,可一旦笑起来,浑身都是暖融融的甜。
这么多年,最贴近天子的几位重臣,可算是摸清了刘越的性子。除却必要的场合,他不笑的时候准没好事,可一旦笑起来,他们也得担心了,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喜从天降,另一半大概率要背锅。
但谁叫陛下非同一般的聪慧,有时虽然爱玩了些,但妥妥的明君呐!
孝顺母后,友爱兄弟,虚心纳谏,还特别重视教化,舍得往军队投钱。
就像立英魂碑一事,据丞相长史所言,两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只不过陛下极为看重其规模,质量,为此,召集少府所有的工匠,历时两年打造出壮丽雄浑、直入云霄的剑碑,还有立在上林苑内,占地堪比宣室殿的军祠。
当时还有文官不满意,认为军祠怎能类比帝王的殿宇?
大朝会上,陛下当着众臣的面回答:“这是我大汉将士死后的居所。生前只能栖息一小块地方,化作英灵以后的居住地,自然是越宽越好,越贵越好!朕百年之后,会与他们同在。”
当少年天子的话语落下,还是军功卓越的彻侯,不论是身披甲胄的武士,他们聚集在高处的目光,逐渐变成了狂热。
是的,就是狂热,犹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