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荒原,在七月的暴君统治下,已然化为一具焦黑的巨尸。它无边无际,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每一缕空气都像滚烫的砂纸,摩擦着暴露在外的皮肤。K374次列车,这列钢铁打造的棺椁,正沿着锈迹斑斑的铁轨,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上艰难爬行。它喘着粗气,发出老旧金属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像是濒死者的最后抽搐。
车窗紧闭,但隔绝不了绝望。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浓稠的、由汗臭、呕吐物酸腐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甜腻混合而成的污浊气味。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的破布,死死捂住每个人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场酷刑,灼热的空气撕扯着脆弱的肺叶。汗水早已不是液体,而是粘稠的油,从每一个毛孔里源源不断地渗出,在皮肤上蜿蜒流淌,浸透衣衫,又在身下的廉价人造革座椅上积聚成一小片令人作呕的沼泽。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汗水正顺着脊椎沟壑一路向下,黏腻冰凉,像某种软体生物的爬行轨迹。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目光扫过车厢。一张张脸孔在高温的蒸煮下呈现出蜡像般的质地,眼神空洞,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剩下粗重、濒死的喘息在凝滞的空气里回荡。车厢顶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那片被毒辣阳光漂白的世界,无情地烘烤着这具移动的铁皮棺材。
然后,毫无预兆地,连那爬行的呻吟也停止了。列车猛地一震,彻底僵死在这片炼狱般的荒原中心。所有的声响——风扇徒劳的嗡鸣、空调管道里残存气流的嘶嘶声——瞬间被绝对的死寂吞噬。只剩下一种声音被无限放大:上百人喉咙深处发出的、绝望的倒气声。如同搁浅的鱼群。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高温拉长、扭曲、熔化。十分钟?一小时?没人知道。汗水流尽,皮肤开始灼痛,像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窒息的恐慌在无声中蔓延、发酵。终于,一个尖利的女声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热……热死了!救命啊!”这声凄厉的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积蓄已久的恐惧。呻吟、咒骂、拍打车壁的闷响、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所有被高温压制的声音猛然爆发出来,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噪音洪流,在密闭的钢铁囚笼里疯狂冲撞。
谢尔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带来一阵眩晕。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向窗外。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被烈日烤得发白的荒原,连一棵扭曲的灌木都是奢望。远处的地平线在热浪中疯狂摇曳,如同沸腾的油锅边缘。死在这里?像一块被遗忘在蒸笼里的肉?这个念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一股原始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欲猛地攫住了他。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沙。
“让开!”他喉咙干涩嘶哑,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周围的人像一具具被抽掉骨头的木偶,眼神空洞麻木,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谢尔盖踉跄着挤过散发着热烘烘体臭的人群,扑向最近的车窗。他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第一拳狠狠砸在滚烫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钝响,玻璃纹丝不动,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手腕剧痛。绝望点燃了疯狂。他再次挥拳,更重,更狠!沉闷的撞击声在混乱的车厢里并不起眼。第三拳!第四拳!指骨处的皮肤绽开,鲜血混着汗水涂抹在布满裂纹的玻璃上,留下几道狰狞的暗红轨迹。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无视疼痛,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将拳头砸向那块象征死亡的透明屏障。
“哐啷——!”
一声刺耳的爆裂声终于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坚韧的钢化玻璃表面,以谢尔盖染血的拳头为中心,瞬间炸开一片蛛网般的白色裂痕。紧接着,一大块玻璃向内爆裂、坍塌,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一股久违的、带着滚烫沙尘气息的野风猛地灌了进来!这风如同烧红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但对于车厢内濒死的人们来说,这却是生命的气息!靠近破洞的几个人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尽管吸进去的是灼热的气流,脸上却露出了近乎狂喜的表情。
短暂的欢呼尚未成形,就被另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彻底掐断。
“破坏国家财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金属质感。谢尔盖喘息着,循声望去。列车长伊戈尔·瓦西里耶维奇,像一尊刚从冰窖里搬出来的石像,站在过道尽头。他那身深蓝色的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扣子严丝合缝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紧勒着他青筋微凸的脖子。汗水同样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流下,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或慌乱,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和一种程式化的严厉。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浑浊的空气,精准地钉在谢尔盖身上,又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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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联邦铁路运输安全条例》第117条,”列车长伊戈尔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讣告,“故意损坏运行中列车设施,危害公共安全,最高可判处七年监禁。你被捕了。”
两个同样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乘警幽灵般出现在谢尔盖两侧,一左一右钳住了他的手臂。他们的制服同样被汗水浸透,深蓝变成了近乎黑色,紧贴在身上,但他们抓握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如同冰冷的铁箍。谢尔盖试图挣扎,嘶吼着:“你们瞎了吗?!里面要闷死人了!我只是……”但他的辩解被粗暴地打断,一个乘警的肘部狠狠顶在他的肋下,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他被反剪着双臂,像拖拽一件沉重的行李,在狭窄、拥挤的过道里艰难前行。那些刚刚还在为破窗带来的气流而贪婪呼吸的乘客们,此刻却像躲避瘟疫一样,惊恐地缩回座位,紧紧贴着滚烫的车壁,目光畏缩地避开谢尔盖的脸,也避开他身后那两个面无表情的执法者。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汗臭和绝望,更添了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谢尔盖的目光扫过那些躲闪的眼睛,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没有愤怒,没有声援,只有一片死寂的顺从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令人作呕的庆幸。他们庆幸破窗带来了空气,更庆幸被拖走的不是自己。
他被粗暴地推搡进列车长狭小的办公室兼休息室。这里同样闷热如同蒸笼,但空间更小,气味更刺鼻。一个穿着便装、但气质同样冷硬如铁的男人已经等在里面。他自称调查员安德烈·维克托罗维奇,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页面边缘磨损卷曲的卷宗。
安德烈甚至没有抬头看谢尔盖一眼,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卷宗发黄脆弱的某一页,仿佛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穿透了狭小空间里的闷热: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有意思。六年前,2019年7月12日,K371次列车,同一条线路,几乎相同的位置……”他顿了顿,指尖精准地点在卷宗上一张泛黄的剪报照片上。照片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举着消防锤,砸向车窗。照片旁边的标题赫然是:“乘客果断破窗自救,避免重大伤亡!铁路部门公开致歉,承诺整改!”
安德烈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谢尔盖,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公式化的冰冷审视:“看看这位,阿列克谢·伊万诺夫,当时被誉为‘英雄’。铁路总公司公开道歉,承诺彻查高温应急预案。”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历史真是充满了有趣的巧合,不是吗?彼得罗维奇先生,您也想当英雄?”
谢尔盖如遭雷击,浑身冰凉。他看着那张六年前的剪报,看着那个模糊的“英雄”身影,再联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甚至压过了身体的高温。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铅块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规则?还是别的什么更混沌、更不可名状的东西?这列行驶在焦枯大地上的列车,仿佛陷入了时间的黑洞,六年的光阴被粗暴地折叠、揉碎,只剩下眼前这张泛黄的剪报和自己被反剪的双臂构成的、令人绝望的讽刺画。
调查员安德烈合上那本散发着霉味和尘埃气息的卷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合上一口棺材盖。他转向列车长伊戈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段揭示荒诞的历史只是例行公事地宣读了一份无关紧要的天气报告。
“列车长,”安德烈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冰封的湖面,“K374次列车因外部不可抗力因素(极端高温导致输电线缆熔断)暂时停车。备用电源系统运行正常,保障基础照明及通讯。所有应急通风口已按规程开启。车内环境监测数据显示,温度、湿度、二氧化碳浓度……一切指标均在《联邦铁路夏季运行安全阈值》允许范围内。”
他报出一连串冰冷的数据,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准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些数字如同无形的屏障,将车厢内正在发生的、地狱般的酷刑隔绝在外。
伊戈尔列车长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挺直了腰板,深蓝色的制服在闷热的空气中依旧保持着僵硬的线条。他拿起桌上的内部通话器,清了清嗓子,那刻意拔高的、带着金属颤音的广播声瞬间穿透了所有车厢的隔板,回荡在每一寸被高温扭曲的空间里:
“乘客朋友们请注意!乘客朋友们请注意!”伊戈尔的声音通过劣质的扩音器,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空洞感,“本次列车遭遇临时技术性停车,原因系外部极端天气影响。请保持镇静!重复,请保持镇静!车内各项生命保障系统运行正常,环境参数符合国家规定安全标准。请勿听信谣言,更不得以任何形式破坏国家财产!乘警将维持秩序。恢复运行时间将另行通知。感谢您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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