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凝彤所言,这陈琪的经历堪称传奇。
他本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天生过目不忘,一部《大商史》和《新宋二十君》能倒背如流。
当年在县学时,连教谕都赞他“若遇明主,必为栋梁之材”。
可惜家道中落,又赶上科场蹉跎,连着三届秋闱都折在策论上——倒不是文章不佳,而是锋芒太露,惹了考官忌讳。
最落魄时连聘礼都凑不齐,只能眼睁睁看着定亲的姑娘另嫁他人。
穷则思变,他先是挑着货担走街串巷,凭着精明的头脑,不出三年就盘下间绸缎庄。
后来又看准了粮价涨落,转行做起粮食买卖。
最绝的是那年大旱,他带着佃户们改种耐旱的黍米,反倒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坐拥八千亩阡陌相连的水田,五十个精壮长工都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好手。
每到插秧时节,三百多家佃户齐上阵,五六百号人在田里往来穿梭,那阵仗,连路过的知府大人都要驻足赞叹:“好一派兴旺气象!”
有回县学祭酒来访,他借着酒兴背诵《皇明文选》,竟半个字不差。
更绝的是调解纠纷时,前脚刚用《礼经》训斥完乡老,后脚就能抄起算盘跟商贾讨价还价。
某次两个村子为水渠械斗,他拎着《水部则例》往渠坝上一坐,当场把律条翻得哗哗作响:“明日辰时开工改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拦……”
乡里都唤他“新宋东方朔”,不只是因他学富五车,更因那份机变幽默,说话风趣,笑话连篇。
更妙的是应对闺阁女子,三言两语就能撩拨得小娘子们掩嘴娇笑。
按凝彤的话说,这厮的聪明才智都没用到正地方,要么是天天捣鼓什么“格物之学”,要么就是用在勾搭良家女子上了,府中有十二房妻妾,他腰间还挂着二十几个蓝颜香囊,有次醉酒炫耀,当场从靴筒里抽出一大把双鱼佩,其中不乏上等的和田美玉。
听凝彤一口气说到这里,我心头的醋意愈发浓烈,忍不住揣测这好色多金的地主必是成熟儒雅、风度不凡,又奇怪一个地主还研究格物致知,必是视野开阔、头脑睿智之人,双重嫉妒之下打断了她兴致勃勃的讲述:“他多大?相貌如何?”
凝彤闻言,红着脸掩嘴轻笑:“五十多岁了吧,问过他,他不好意思说,反正看上去脑满肠肥,又老又胖又猥琐!”
她如此形容此老地主:一身肥肉将锦缎袍子撑得鼓鼓囊囊,走起路来地动山摇。
最惹眼的是那张油光满面的圆脸——两片肥厚的嘴唇总是湿漉漉的,说话时露出三颗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暗松了一口气,继续追问:“此人人品如何?”
凝彤说,陈大善人的名声倒是实打实的——每年青黄不接时,他庄子前总要支起十口大锅,熬粥赈济贫民。
更难得的是,他亲自站在粥棚前监督,见有老弱妇孺挤不进来,便扯着嗓子训斥管家:“狗奴才,没看见老人家腿脚不便吗?还不快端碗稠的送去!”
腊月里他给佃户发年货,除了惯例的米面,总要额外包七八银铢。
有年大雪压垮了村塾,他二话不说拨出二十金铢重修,还特意嘱咐:“多开几扇窗,娃娃们读书费眼睛。”
闽西民风彪悍,有溪北两村为争水渠斗了数十年,县衙调停数次无果,反倒愈演愈烈。
有人托到陈琪那里,他踏勘三日之后,第四日清晨带着人持刀劈开分水竹笕:“上游村每日让三刻水,下游村补二里引沟——明日动土,谁若不服,尽管提镰刀来见我!”陈琪身材不高,却因年轻时打熬筋骨,骨架粗大。
如今虽已发福,但精力旺盛,发起狠来天不怕地不怕,带了一众持械长工,当夜亲自守在渠边,硬是逼得两村低头,自此再无争端。
听着凝彤絮絮叨叨地讲述陈琪的豪爽之事,我心中不禁暗自诧异:她身为青云门最负盛名的美人,向来对男子相貌极为严苛,怎会对这样一个乡野粗鄙的老地主有了爱意?!
“他是怎么打动你的芳心的?”我语带讥诮地问道,“你不会爱上他吧?”
“怎么可能爱上他呢,和他睡了几夜之后才亲近一些……”凝彤羞得晕生双颊,伸手轻轻拧了拧我的耳垂,“你我是什么关系?自幼相伴的青梅竹马,又是碰过生死契阔怜心豆的眷侣,你竟还吃这等飞醋?”
她凑近我耳边,吐气如兰,“莫说他年岁已长,又肥又蛮,便是王侯将相之尊,又怎及得上你万分之一?”
凝彤在陈府暂住期间,陈琪确实尽心竭力地安排人照料她,自己也时常前来陪伴。
起初凝彤只觉得这人乱献殷勤有些痴心妄想,久而久之,竟也慢慢不再排斥。
虽是一副蠢肥模样,却出奇地体贴入微,既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又颇有生活情趣,凝彤打了个极有意思的比方:“就像老宅院里那株歪脖子老榕树,乍看臃肿丑陋,偏能在狂风暴雨时为你遮风挡雨。相处久了,连那些垂落的气根都觉得别有一番韵味……”
话到此处,她俏脸一红,吐一吐小舌头,朝我撒娇一笑。